最直接的反對,認定「助推就是操弄(manipulation)」。由於很多時候助推必須「隱藏起來」才能發揮作用,因此更坐實了「不透明性」這種用來辨認操弄的特徵。問題是,我們能找到沒有任何操弄的地方嗎?Sunstein 說:沒有。人類選擇勢必受到社會環境所影響,而且無法脫離社會環境而生存,「無論這個環境是來自設計者的精心設計或『看不見的手』,這個論點都成立(註)」。事實上,就連自然也會操弄人類,例如溫暖但不過熱的天氣的確會使人們的行為舉止比較友善。
另一種反對聲音,則指「助推毫無教育意義」——人們雖然做出正確選擇,但這是「被設計的」,他們什麼是非對錯都沒學到。Sunstein 認為,如果希望人們學習,那就設計能夠促進思考的助推,而不是拋棄助推理念。「鑰匙時刻」(Keymoment)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它是一個掛在牆上的鑰匙盒,左邊掛著腳踏車鑰匙,右邊則掛著汽車鑰匙;當你要出門時拿起左邊鑰匙,不會發生任何事,但如果你拿的是右邊鑰匙,「鑰匙時刻」會立刻把腳踏車鑰匙「丟」到地上。
「你大可把鑰匙撿起來、掛回去,然後開車出門——或者,你可以趁這個時候想一下開車和騎車,到底哪個對你的健康和環境比較好」,設計者如是說,並稱這是一種「阻礙美學」(aesthetic of friction),藉由打破人們的日常習慣來鼓勵反思(註 2)。Keymoment 一語雙關,既是鑰匙時刻,也是關鍵時刻。事實上,這種助推設計跟前幾期提到的勸服科技沒有太大差別,通常也被助推的反對者所接受。不過,反對者似乎很少注意到,即使採用這種「促進主動選擇」的助推,他們所捍衛的「使用者自由」仍然受到損害——使用者失去了「選擇不做選擇」(choosing not to choose )的自由。
自由,仍然是助推必須面對最強也最常的指控。為了降低這種疑慮,Sunstein 把對使用者行為的干擾做了兩種劃分:第一個劃分是干擾的程度,分為柔性與硬性;第二個劃分是干擾的對象,分為手段與目的。這兩組劃分形成四個組合:柔性干擾手段、硬性干擾手段、柔性干擾目的、硬性干擾目的。Sunstein 說,只有第一個才是他和 Thaler 所提倡的助推——用柔性的方式干擾人們的手段。
干擾對象的劃分,其實和勸服科技的倫理守則如出一轍:不干擾使用者的目的。Sunstein 常常用 GPS 來比喻助推——GPS 提供最快或最短的路把你導到你想去的地方,助推也是。這正是助推原書的副標題何以訂為 Improving Decisions about Health, Wealth, and Happiness,因為幾乎沒有人會否認健康、財富、幸福是就在人生目標的清單上。
但是,人們難免偶爾想大吃零食,或者連看五小時電視。助推並不完全禁止人們放縱,否則助推就會變成猛推(shove)。這正是干擾程度必須「柔性」的原因——人們退出助推的成本應該要低。把菜盤放在眼睛的高度,這是助推,但如果只擺菜盤並把薯條全部收走,那就不是助推了。
助推引發的擔憂降低了嗎?是的。但反對者都滿意嗎?不一定。對助推最強烈的批評,實際上並非針對助推本身,而是助推所代表的行動——他人(政府、設計者、工程師…)對大眾行為的干擾與介入。這些批評直指助推背後的(政治)哲學:自由家長主義(libertarian paternalism)。
自由家長主義的問題何在?它真的令人擔心嗎?下期專欄將仔細討論與回應這個問題。
註:Sunstein, C. R. (2014). Why Nudge?: The Politics of Libertarian Paternalism.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本文(不含圖片)原刊登於《週刊編集》第 13 期,2018.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