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這一兩年,Skinner 開始頻頻現身。在中文世界裡,Skinner 的兩本經典著作《桃源二村》(Walden Two)以及《超越自由與尊嚴》(Beyond Freedom and Dignity)的簡中譯本重新出版,年初〔獨立評論〕也出現一篇介紹 Skinner 生平與理論的文章,以及一篇有關 Skinner 式社區 Twin Oaks 的討論。英語世界的相關文章更多,而且深度長文不在少數,快速 google 一下就能略知一二。
顯然,Skinner 回來了。但,我們要問,為什麼 Skinner 能在沈寂將近 20 年後,再次獲得眾人目光?他的回歸是以什麼樣貌出現?他在此時回歸的意義又是什麼?
Skinner 在哪裡?
在許多討論與批判手機 app 和社群媒體令人上癮的文章中,都能見到 Skinner 的身影。例如,一篇長達 4,500 字的經濟學人文章,通篇檢討近年網站與平台怎麼透過設計「勾住」使用者,就以整整兩段的 Skinner 來開頭。其他幾篇文章(如這篇與這篇 )也大都依循這種架構。
為何要用 Skinner 來開頭?原因是:Skinner 發現了動物行為的法則。
這個法則說來不難,就是:動物的行為由該行為的結果所決定。什麼意思呢?當一隻鴿子偶然啄了牆上的英文字「PECK」一下,你馬上餵牠一塊麵包屑。過了幾分鐘後,牠又啄了一下,你再餵牠一塊麵包屑。幾次之後,你會發現,鴿子只有看到 PECK 的時候才會啄,對其他符號視若無睹——換句話說,鴿子學會了「PECK 就是啄」的意思。用這樣的方法,Skinner 教會鴿子辨認英文、打乒乓球、甚至控制導彈。
但這不是最令人驚訝的。用上面的訓練方法,鴿子只會在肚子餓時尋找 PECK,平時對 PECK 一點興趣也沒有,但如果你開始「不定次」餵食鴿子,有時它啄一次你就餵,有時則啄兩次、三次才餵,你會發現鴿子三不五時就會跑去啄 PECK,一啄就是好幾下,彷彿非常喜歡那個 PECK。這正是賭博令人沉迷的原因:從吃角子老虎機贏錢的機會少之又少,但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次拉霸是否就是進帳之時,而且一旦你賺過一次(即使金額很小),就會更有信心也更期待再玩一次。
看!鴿子會認字—— PECK(啄)和 TURN(轉)!後面還有 Skinner 的解釋 |
上癮的祕密真相大白。這也是為什麼許多批判手機 app 與社群媒體的文章總是提到 Skinner。這些文章說,當年用來裝載與訓練鴿子的籠子被稱為 Skinner Box,但如今我們已經生活在由科技網路所構成的巨大 Skinner Box中。Skinner 制約了鴿子,而 Skinner 的後人——科技公司的工程師和設計師──制約了人類。Skinner 彷彿「人類制約術」的開山祖師,彷彿一切源自 Skinner。
事實上,在 Skinner 發現這個法則之前,賭博和各種上癮已經存在數百年之久,而且 Skinner 也從未主張使用這種技巧讓人類上勾,更別提同樣的技巧也能用來幫助人們改掉壞習慣。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指責之箭總是有意無意射向 Skinner?
常見用來影射 Skinner 及其後人(行為科學家)應該為手機成癮負責的圖畫 |
Skinner 最壞了
Skinner 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討厭。雖然多數科學家肯定他對心理學「科學化」的努力,也不否認他的學術成就,但對於社會大眾以及許多人文社會學者來說,Skinner的形象並不正面──說聲名狼藉也不為過。1971 年 9 月的《時代雜誌》(TIME)以 Skinner 為封面人物,但裡頭幾篇文章對 Skinner 的毀即使不多於譽,至少也是毀譽參半。
到底為什麼 Skinner 在學術上獲獎無數(幾乎每年一個學術大獎),但公眾形象卻奇差無比,甚至被視為危險人物?原因是:Skinner 試著把實驗室內的成果帶到實驗室外──他希望他的行為理論能夠用於改善社會。
不過,研究者大都希望自己的研究能夠實際應用並且有益社會,這為什麼會成問題?
B. F. Skinner 和他的吉祥物——鴿子 |
首要原因在於, Skinner 宣稱,鴿子和老鼠的行為由環境(行為的結果)所塑造,人類的行為亦然,只是比較複雜。這個宣稱冒犯了人類最重要的信念:人跟動物不一樣。動物的吃喝拉撒睡是本能,但人類的行動是思考後的結果──人類有意識、有企圖,能夠創造文學和藝術,怎麼可能跟動物一樣?
從歷史上看,把人類從舞台的中心移開,下場通常不太好。從「地心說」被嚴重質疑到「日心說」被初步接受,前後至少花了 100 年,更別說至今仍有人不相信人類是自然演化而不是上帝設計的產物。說「人類也是動物」通常不會引起反彈,但說「人類跟動物一樣」──言下之意,人類毫不特別──可能會招來不少抗議。
人類跟動物一樣?這張諷刺畫代表大眾對此觀點的恐懼與反對 |
最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人類跟動物一樣」的另一個言下之意──人類沒有自由。當科學家說「動物行為是環境的產物」,多數人都會點頭同意,但如果下一句接著「人類行為也是環境的產物」,就會有人從椅子上跳起來。人之所以為人,不正是因為我們可以自由決定講什麼、做什麼、去哪裡嗎?沒有什麼可以限制和決定我們思考與行動不是嗎?這可是我們每天實實在在經驗和感受到的啊!但 Skinner 說:自由只是幻象──你以為你有,但其實你沒有。完蛋了,現代世界賴以運作的兩大支柱──自由與民主──活生生被拔掉了一根。
更糟糕的是,很多人認為 Skinner 還拔掉了另一根。延續「自由只是幻象」的思路,Skinner 建議,只要改變人造環境就能改變人類行為,進而改善社會問題。不知道該說 Skinner 太傻或太直,他大量使用「控制」(control)這個字眼。於是,他的建議聽起來就像是:控制環境就能夠控制人類。從此之後,「極權主義」和「反民主」的標籤就緊緊跟著 Skinner 了。以這個理念寫成的《桃源二村》,雖然是 Skinner 眼中的烏托邦小說(其實比較像對話錄),但對多數人來說,它和《1984 》或《美麗新世界》沒什麼不同──其實是反烏托邦。
Skinner 在這本書裡大力抨擊以往的人類自由觀與尊嚴觀 |
為什麼我們應該認真看待 Skinner?
對於信仰上帝並以啟蒙為傲的現代西方社會來說,把人類與動物劃上等號並否定人類擁有自由,等於是把人類「降階」了。當時許多學者,無論是透過重新定義自由意志或強調人類理性和情感,無不竭盡所能要讓人類站穩原來的位階 [1]。然而,Skinner 近年的回歸,正好說明我們越來約需要認真──而且正面──看待 Skinner。
Skinner 之所以再次獲得注目,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有越來越多的研究顯示,人類其實不如先前設想的那樣。一方面,人類非常容易在絲毫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受到外在環境影響。例如,手上握著一杯溫熱的咖啡會讓你待人接物更為溫暖,而讀過一篇與老人有關的文章會讓你走路變慢。2017 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 Richard Thaler 專攻的領域「行為經濟學」,就是透過類似現象來解釋人們為什麼總是做出一些不算理性的決策 [2]。
2017 諾貝爾經濟學講得主 Richard Thaler |
另一方面,人類行動過程中的「起手動腳」很可能先於「起心動念」。例如,你選擇按下某個按鈕 A 的神經衝動,實際上比你想「我要按 A」的念頭更快出現 [3];裂腦(左右腦相互獨立不聯繫)的研究也指出,往往是右腦先讓你做了某個動作或決定某個選項,左腦才接著編造理由讓你得以回答「為什麼這麼做?」的問題。換句話說,通常我們認為的「因為我想所以才做」的順序,現在被完全顛倒過來了 [4]。
雖然這些研究至今不無爭議,人類是否擁有自由意志在學界也尚未定論,但隨著近年來腦科學的快速發展,以及大數據對於分析人類行為的幫助,已經有越來越多證據支持Skinner當年的宣稱。這讓人很難不想起Skinner總是強調心理學應該關注行為而不是內心:亞里斯多德時代的物理學認為每個物體都有它的目的,早期人們也認為天地萬物都有靈魂,唯有等到人類捨棄了這種「內部有某種自主在操控外部作為」的觀念,科學才能獲得長足的進步。
接受史金納,重點在人類的自尊心
不論支持 Skinner 的證據再多,最後關鍵仍是人類是否願意把自己從長期的優越位子移開。知名動物行為學家 Frans de Waal 回顧整個靈長類動物學的發展,指出人類總是用自身的標準(比如拼字)來判斷動物的智力,因而設計出的實驗不但常常測不出動物的實際智力,實驗結果還回過頭加強了原本「動物遠不如人聰明」的偏見──科學家和大眾也樂於繼續宣揚這個結論 [5]。
這種偏見有多嚴重?Frans de Waal 所舉之例相當生動:為了促進觀光,英國動物園訓練猿類使用餐具和茶具,並且舉辦茶會讓遊客觀賞,一開始票房的確上升,但後來反而下跌。為什麼呢?因為時間一久,猿類的動作越來越純熟優雅,這讓旅客感到難以忍受──喝茶可是高度文明的表現!為了止跌,動物園只好採取新一輪訓練,終於把票房救了回來。新的訓練讓猿類做些什麼呢?口吐茶水、亂扔食物、還有直接口對壺嘴喝茶(比較 1955 與 1964 的猿類茶會)。
Skinner 確實回來了,甚至變得越來越重要,但距離大眾的接受與肯認仍有很長的路要走。路上的障礙可能不在證據,而在人類無與倫比的自尊心。
當猿類喝茶越來越優雅,人類也越來越無法忍受 |
註釋:
[1] Baggini, J. (2016). Freedom Regained: The Possibility of Free Will. Granta Books.(中文版:《你以為你的選擇真的是你的選擇?》,商周)
[2] Thaler, R. H. (2016). Misbehaving: The Making of Behavioral Economics. W. W. Norton Company.(中文版:《不當行為:行為經濟學之父教你更聰明的思考、理財、看世界》,先覺,2016。)
[3] 經典實驗請參考 Libet, B. (1985). Unconscious Cerebral Initiative and the Role of Conscious Will in Voluntary Action. 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 8(4), 529–539.
[4] Gazzaniga, M. S. (2012). Who's in Charge?: Free Will and the Science of the Brain. Ecco.(中文版:《我們真的有自由意志嗎?意識、抉擇與背後的大腦科學》,貓頭鷹,2013。)
[5] Waal, F. de. (2017). Are We Smart Enough to Know How Smart Animals Are?. W. W. Norton Company.(中文版:《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聰明:動物思考的時候,人類能學到什麼?》,馬可孛羅,2017。)
※本文(不含圖片)原刊登於獨立評論@天下,2018.0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