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摩爾定律一般,當前科技發展的速度,比起過去的十年、二十年都要快得多。有些人甚至認為,奇點(singularity)就要來了。伴隨這種發展步調而來的,是對於科技負面後果的深深憂慮。人們希望並要求有效預測並控制科技發展,以便避開不如人意的結局。可惜的是,這種冀希有這著難以消弭的內在矛盾。
1980 年時,英國社會學家柯林葛瑞奇(David Collingridge)指出,預測科技和控制科技基本上是相互違背的兩種行動。當某個科技還沒完全成熟、廣泛應用時,我們頗有機會和能力去影響和介入它的發展,但問題在於,此時我們並不知道它會帶來什麼社會後果;相反地,當我們可以清楚猜到或者見到某個科技帶來的社會後果時,這個科技往往已經技術成熟且被大量使用,以至於我們很難再去做出任何大幅度的修改或者撤回(註)。
這就是所謂的「柯林葛瑞奇兩難」(Collingridge Dilemma)。一個簡單的例子是:汽車。一般認定為「現代汽車」的雛型大約誕生於 1885 年,但直到最近二十年,我們才意識到汽車不只污染空氣還會破壞生態(想想石虎)。現在即使再多科學證據告訴我們必須減少開車,多數人還是很難做到——為什麼?因為一個以汽車為中心的交通系統早在一百年間建立了起來。當前的道路硬體、交通號誌、甚至法律規定,不只在個體層次阻礙我們改換交通工具,在集體層次也讓一個社會或國家難以大幅度轉向其他的交通科技。
另一個例子是核能。當前想要用綠能取代核能的最困難之處,仍然是核能作為基載的能力。簡單來說,就是核能能夠提供比較穩定的發電,而「穩定」之所以重要,正是因為多數的電子設備都需要穩定的電壓與電流才能運作,而人類社會的運作正是建立在這些穩定運作的電器之上——我們常把這些電器視為裡所當然的「背景」,難以想像一種忽然有電又忽然沒電的生活型態。當然,這不是說綠能絕對無法取代核能,而是指出一個難以否認的事實:這種取代並不容易,需要很高的成本。
柯林葛瑞奇兩難,會因為科技的複雜程度越來越高,而變得越來越艱鉅。原因是,一項科技的技術程度越複雜,在創造與設計它的過程中,就會有越多的人、事、物牽扯其中,與該科技組成一張「共存亡」的網——看起來各自獨立,實則相互依賴。當科技的網越大,意味著要撼動或改變它的成本越高。前述汽車的例子中,我們很容易想到,因為太多人依賴汽車出行甚至維生,所以改變交通科技並不容易,但如果是和我們生活無關的高科技,比如說貫穿法國與瑞士「粒子加速器」呢?
這個粒子加速器的正式名稱是「大型強子對撞機」(Large Hadron Collider),用於高能物理研究。表面上看,與這個加速器有關工作人員,還有依賴它做實驗的研究者,整體數量一定少於開車的人,但深究起來,這個加速器關乎整個物理學領域的基礎,甚至一般大眾如何理解宇宙,而且造價及其昂貴,因此人類社會與它的連結程度實際上超過汽車。雖然粒子加速器不一定會帶來危險,但它那隨著高度技術複雜度而來的龐大科技網,使得我們很難捨棄這樣的科技——即使對多數人來,我們好像根本用不到它。
正如柯林葛瑞奇所言:「當改變還很容易的時候,我們難以預見何以需要改變;但當改變的需要顯而易見時,改變早已變得昂貴、困難、而且耗時。」對於科技發展來說,這是一種難以脫逃的命運,困擾著人類社會。當科技變得複雜,柯林葛瑞奇兩難也會加劇。於實際生活幾乎無關的粒子加速器尚且如此,遑論人工智慧或基因編輯這種勢必影響你我的先進技術。
我們能夠克服柯林葛瑞奇兩難嗎?該怎麼做?問題的答案,下期分曉。
註:Collingridge D, (1980). The Social Control of Technology. Milton Keynes, UK: Open University Press.
※本文(不含圖片)原刊登於《週刊編集》第 31 期,2020.0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