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能夠直接塑造人們的道德行為。有道德的守法駕駛應該繫上安全帶,對吧?但試著自問,我們繫上安全帶,是因為隨時心懷這種道德準則,還是因為如果不繫的話,車子就會一直嗶嗶叫(有的還會語音說「為了您的安全請繫安全帶!」)?雖然這種設計可以透過改車「繞過」,但顯然大部分車主不會費力去做。
再舉一例,大賣場的手推車。人們為什麼總是乖乖把賣場手推車放回去?其實答案很簡單——為了拿回十塊錢。在荷蘭這種設計並不常見,所以可以看見不少人(尤其是學生)家裡有台來自超市的手推車。如果侵佔物品不只犯法而且不道德,那麼台灣人似乎比起荷蘭人更道德(至少就手推車來說)。前期提到的減速丘(開車降速)、塑膠杯(減少丟棄)、排隊引導線(依序等待)也有類似的道德效果。面對這些技術,我們可以問:「道德」到底在哪裡——在我們心中,還是這些技術裡?如果沒有這些技術,人們道德行為會不會大幅降低?
技術也會創造新的道德選項,例如:產檢超音波。在過去,父母很難知道腹中胎兒是扁是圓,所以很少必須面對「孩子有肢體殘缺,應該墮胎嗎?」的道德抉擇。又或者,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裡,產檢超音波的預測功能很可能成為「擇男棄女」的篩選工具(試想早期台灣)。「變得可見」也讓胎兒地位大幅提高,母親則成為太空艙——子宮——的提供者,如何維持太空艙的舒適、安全、與健康,變成母親的首要責任。醫學診斷變得愈加重要,母親則逐漸無緣置喙。
有批評認為「產檢超音波導致墮胎比例上升」。但這忽略了此技術的另一面:看見胎兒讓父母更早與胎兒建立情感關係。孩子的成長日記,往往從貼上第一張產檢照片開始。這是產檢超音波發明前的父母未曾有過的經歷。而這樣的情感連結,經常使得墮胎的決定變得更加困難。特別是對於父親來說,相較於只能經由母親訴說或觸摸母親肚子來間接感知,直接看到胎兒的形象與舉動更容易投入情感,這也是為何越來越多父親主動參與整個生育過程。產檢超音波創造了關乎胎兒與家庭的各種道德選擇,而且這些選擇幾乎無法避免:如果你懷孕了但不做超音波檢查,甚至會被視為不道德的——「不負責任的爸媽」。
不論是直接形塑行為或者提供感知,技術顯然與道德高度相關。荷蘭技術哲學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科技倫理委員 Peter-Paul Verbeek 認為,技術總是「中介」(mediate,大陸譯為「調解」)人們的道德行為,因此很難說道德和技術無關。道德通常被視為「屬人」而非「屬物」的領域——人有道德或不道德,但物有嗎?從上述種種例子來看,人們在展現道德選擇與行為的過程中,各種技術顯然扮演要角。即使技術本身很難做出道德行動,但可以肯定的是:人們的道德常常是在使用技術的過程中誕生的。換句話說,道德並不專屬於人,而是「人+物」的綜合。
這個觀點並不容易理解,但不表示不可接受。回看人類的歷史長河,早期奴隸不被視為道德主體(道德話題與之無關),女性也沒有道德地位,更遑論動物只是被消費或食用的對象,然而這些情況已不復見。首先是奴隸、然後是女性、直到近期是動物,逐一被納入我們的道德社群與生活之中。對於古人而言,說這些奴隸、女性、動物「有或沒有道德」根本是胡言亂語,但如今說「它/她/牠們無關道德」才是胡言亂語。那麼,誰說技術——各種人造物——不應、不會、或不能獲得相同的認可和對待呢?
註:對於技術與道德相互關係有興趣的讀者,可參考 Verbeek, P.-P. (2011). Moralizing Technology: Understanding and Designing the Morality of Thing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本文(不含圖片)原刊登於《週刊編集》第 5 期,2017.10.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