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賴資訊的自我認識與形塑
答案很可能是肯定的。人類「身份」——我是誰?我如何?——的問題,目前也已成為資訊哲學的熱門議題。簡單地說,我們經常透過資訊來認識自己。途徑或可分為「向內」與「向外」兩種類型。做健康檢查時,我們獲得各種 X 光或超音波照片,也拿到不同的儀器數據與檢驗報告,這些資訊都在告訴我們那些很少能夠以個體感知碰觸到的體內世界,透過這些資訊我們越來越瞭解自己的健康狀態——實際上,我們觀看數據,而非感受自我。這種向內的自我認識不只在於生理,也在於心理。當越來越多關於人類認知的探索皆是透過腦神經研究而獲得理解、當越來越多心理傾向能夠通透蒐集大多數人行動紀錄的「大數據」來預測,實際上我們也正藉由這些資訊來持續瞭解個人的內心世界,甚至定位自己在社會中屬於「哪一種人」。
我們經常透過醫療數據來理解自己(CC BY-NC-ND 2.0) |
向外的自我認識,往往與社交媒體(social media)有關。已有研究顯示,我們如何在社交媒體上呈現自己,將會很大程度形塑真實生活中的我們。例如,當我們在臉書張貼關於社會底層生活人民的關懷報導,一方面其實我們正在透過這樣的方式呈現自身「關懷社會」的形象,另一方面這樣的「表現」也會反過來督促我們成為這樣的人。換句話說,「網上的我」與「現實的我」很可能逐漸收斂並合而為一。人們製造資訊、張貼資訊,並因而透過資訊而(被)轉化。在這種收斂的情境之下,透過「網上的他」來瞭解「真實的他」,結果通常相距不遠;若再考慮某些網站「(近)實名制」的註冊要求,直接將對方同等於他在社群媒體上張貼的資訊,往往八九不離十。
我們就是,也只是資訊
除此之外,我們在網路世界的各種行動「軌跡」也成為我們自身的標誌。你在網路書店買過幾本書,書店會推薦類似的書籍給你。你在按讚過某些新聞,會有更多類似新聞自動列在你打開的新聞或社群頁面。你在網上買過某項產品,購物網站就會列出更多的「你可能也喜歡」或「推薦商品」。你每週一三五固定跑步並透過手機 APP 紀錄與分享,那麼你的社群媒體很可能會在每週一三五推薦你慢跑鞋與健康食品。換句話說,透過這些被記錄下來的資訊,我們被「標定」出來、被營運商與廣告商認識——你不是什麼其他的東西,你就是資訊,資訊就是你。這就是所謂「被遺忘權」(請見上集)的背後意義:如果你就是資訊,那麼你應當有權利決定如何處置自己。
目前看來,這個趨勢只會增長而不會消退,想想「穿戴裝置」的發展就可略知一二:在未來,很可能人類的全部都能被轉化成為資訊,我們甚至可以上傳心智或者將它轉移到其他的身體,而那個身體也會根據我們先前的身體信息而調整至適合我們的狀態。就像電影《成人世界》(Chappie)所演,一方面,倚靠資訊計算的才能運作的機器人,可以如同人類一般學習成長,甚至似乎擁有了心靈;另一方面,因為我們被同等於資訊,所以原本「物理性的身體」(physical body)不再是個關鍵,即使被替換成機器也不至於引起恐慌或啟人疑竇——因為人類已經不被那些非訊息的部份所決定。很顯然,在這樣的世界裡的,人類與資訊將不再也無法再是兩種有效的分類範疇。
各種穿戴裝置將會加速我們轉化成為資訊(CC BY-NC-ND 2.0) |
我們是個體或是複合體?
以資訊哲學的觀點來看,資訊世界中的所有事物都相互連結、相互影響。就像前面所說,我們製造的資訊會影響人類的存在方式,而人類製造的技術工具所產生的資訊也會影響我們如何認識世界。我們一方面用資訊技術去發展與開拓自身,但同時另一方面也用資訊技術來限制與規定自己。換句話說,資訊網絡(network)並不外在於我們,相反地,我們本身就是網絡的一部份——我們是「被網絡化的」(networked)。值得注意的是,這樣的存在模式,正在嚴重挑戰啟蒙時代以來的現代性(modernity)型態。
所謂的「現代人」,指的是一種能夠透過收集與統整各種信息然後做出作最佳判斷的人類。這樣的基礎假設,在經濟學、政治學、或社會學中都能看到;同樣地,現代社會中的各種經濟、政治、與社會制度大多也依據這個模型而建立。當這個現代人已經被資訊哲學理解為一種並非孤立存在的「個體」,而是一種「複合體」的時候,原先的假設就會變得不再適用,而過去對於人的各種討論也可能需要重新檢討、隨之調整。
變成資訊的我們或許難以被稱作個體了(CC BY-SA 2.0) |
請想像以下場景:汽車自動將輪胎轉速換算為車速,然後透過 GPS 知道你即將靠近一間學校,也從網上知道你曾有超速紀錄、不能再犯以免執照吊銷,於是汽車儀表板開始通過不斷閃燈與高頻鳴叫向你釋出「不要超速」的信息,而你在注意到警告之後接著減速,因此沒有撞上正在放學的孩童,也沒被眼前的交通警察開出罰單。此刻,你是一個有道德的駕駛,也是一個守法的公民。但是,在這樣的情景中,我們不禁要問:我們是自己思索到那些汽車所收集的資訊,所以做出減緩車速的道德判斷嗎?是因為我們深思熟慮所以決定採取守法的行為嗎?
結語
答案應該很清楚。從場景的開始到結束,我們都不是一個現代性裡頭的現代人,而是那個提交給世界許多資訊、然後再被那些資訊所塑造的資訊複合體。這個例子或許略嫌簡陋,但卻是一個很可能將在三年之內實現的生活場景,足以說明資訊哲學如何從「資訊是什麼」轉到「資訊與人和社會」的討論走向。當資訊成為這個世界運作的「基底」、當資訊內在而非外在於我們、當資訊與具體事物變得難以區分,我們迫切需要重新思考如何看待這個世界與自身。資訊哲學或許不是最終的答案,但卻可以是個開始的起點。
※原文首刊於《周末畫報》第 854 期,2015 年 5 月 2 日。本文略經修訂與增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