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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7-04

學術研究需要網路文章嗎?重要性與創新度不輸學術期刊的資訊來源

在學術界,期刊論文(或專書)才能算是一級或高級文獻,網路短文、報導、或者評論通常不被視為學術文獻,頂多只是有待分析的對象(例如許多媒體與閱聽人研究)。大概是因為網路資訊被如此定位,大部分研究者很少會主動蒐集、筆記、或者歸檔網路文章,通常只是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別人轉貼就順便點閱。我不否認在可信度與論證強度上,學術期刊明顯優於網路資訊,但是如果因為如此我們就只是被動地接觸網路文章,反而很可能錯失、甚至忘記學術研究的重要功能:提出新的見解與看法

從 2012 年年底開始,我開始嘗試有系統、有架構地蒐集、整理、與歸檔各種網路資訊,透過結合各種手機端 APP 與電腦端程式,我摸索出一套流程與方法,讓紛雜的網路資訊得以「由繁入簡」(不是繁體轉簡體啦!),並且進一步幫助研究的開展與構思。鑑於鮮少看到研究者在網路上討論此事,我決定撰寫一系列文章,分享這個「網路文獻系統」的構想、哪些手機 APP 與電腦軟體可用、以及如何使用。這個系列的第一篇文章,首先要討論的,是「為什麼有必要蒐集網路文章?」

學術研究需要網路資訊嗎?
Photo credit: photosteve101 (CC BY 2.0)

相較於學術期刊,我認為網路資訊有三個優點或長處:
  • 讓我們看到正在浮現的新觀點
  • 可以找到非主流的另類看法
  • 幫助我們善盡知識分子的公共責任

科學史家孔恩(Thomas Kuhn) 的「典範」(paradigm)理論大名鼎鼎,相信學界應該無人不知(註 1)。孔恩認為,某個學術領域——他討論的主要是物理學——在一特定時期總是會有某一個理論蔚為主流,導引整個研究社群研究的走向,包括應該研究的主題為何、解決的途徑在哪、以及什麼才是一個「好的」回答。理論本身、理論背後蘊含的「世界觀」(worldview)、以及用來說明與證明理論的案例,整體就構成孔恩所謂的典範。從正面來說,典範可以讓研究者定位自身的研究課題,知道「從何而來」以及「將往哪去」,不至於過於迷惘與徬徨(這就是孔恩所說的「典範之下的常態科學研究通常保證有解」),但從負面來說,典範也經常壓抑新的研究問題、新的解決途徑、以及新的理論生成。

學術期刊——一種建制化的觀點發表系統——正是典範效應的極佳體現。由於期刊大多採用「同儕審查」(peer review),因此嚴重與既有理論以及主流意見扞格的論點通常不會通過,要不就是修改後通過但論點被弱化很多。所以,我們通常不會在期刊上看到「非常」令人驚訝的內容,比較多的是既有理論的應用操演,或者是證成既有理論的案例研究,大部分論文光從題目大概就可以猜到結論。真正「生猛有力」的論文通常都在該期刊創刊的前幾期——之所以需要創刊,正是因為舊有的期刊沒有提供這些觀點「位子」。這個「期刊常態化」的現象,對於一直處在「追趕」狀態的台灣學術是如此:國外期刊偶爾還有持續兩到三期的重大辨論,但台灣期刊很難見到,若有不同觀點,最多就是各持己見而不是越辨越明——而且實際上,那些觀點往往並不那麼「典範上」地南轅北轍。簡言之,期刊論文不會是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的陣地或起點。

學術期刊不是典範轉移的陣地或起點
Photo credit: Alex Pang (CC BY-NC-SA 2.0)

在這樣的狀況下,對於既有觀點不滿而誕生的新觀點,不會在期刊中出現、也不會被看到。換句話說,如果我們看期刊,就會漏掉那些可能很有潛力而且正在浮現的說法。這會造成一個後果,就是我們永遠都在錯過提前理解與協助完善(如果不是自行創造)下一個研究典範的機會。當某個新的理論被刊登在期刊上的時候,它其實已經不那麼新了,因為它能夠被登出來,不管在新期刊還是舊期刊,都意味至少已經有一群人已經接受它、正在為了它努力。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總是透過期刊來接觸新理論,那麼我們就總是在跟隨、而不是在創建

那麼,新的觀點通常會出現在哪裡?兩個地方:研討會和網路上。很多有趣但不成熟的看法,研討會常常是「試水溫」的地方。不過,這裡要強調的是,這裡指的研討會比較是國際研討會而不是國內研討會。雖然我參加的研討會不是太多,但我一直有個感受,就像期刊的差異一樣,國際研討會通常會比國內研討會「偏離」典範,比較容易接觸與接受新觀點的提出。然而,對於台灣研究者來說,要參加國際研討會常常勞民傷財甚至吃力不討好。在這樣的情況下,那些網路上的外文文章就顯得不可或缺。因為新的論點不容易登上期刊,所以這些論點通常會被作者發表在審查沒有那麼嚴格的「類學術」網站,或者個人部落格。相較於常常出國參加研討會,定期收看這類「觀點發表平台」顯然是經濟實惠的方案。而且,因為這些新觀點尚未完善,我們可以從留言回覆與評論看到這個新觀點的弱點與強點,讓我們及早評估這個新理論的價值。只要我們越早知道新觀點的走向,就越有機會讓它變得更好,或者提出比它更好的論點。這種「功能」,是期刊論文無法提供的。

新的理論觀點通常出現在部落格而不是期刊論文
Photo credit: marsmettnn tallahassee (CC BY-NC-SA 2.0)

再者,學術研究有一個重要價值,就是提供嶄新看待世界與思考的方式。學術界經常強調學術觀點要能夠顛覆「常識」,也就是顛覆「主流」看法。不過有趣的是,學術界通常不鼓勵顛覆圈內的主流看法。但是,就像學術界要求研究者要跟一般常識保持距離一樣,我們其實也需要跟學術常識保持距離。對於主流意見——不管是學術圈內或圈外——我們永遠都要小心,這是學術研究的基本精神。除了正在浮現的理論之外,那些一直處在邊緣的另類觀點——不管是因為有興趣者較少或者理論本身不夠強勢——通常也會出現在上一段說的那些觀點發表平台。如果你本來就對圈內主流觀點不甚滿意,那麼你可以在網路大海中找到一起漂浮的同好,共同討論甚至打造新的理論;如果你是主流觀點的支持者,這些網路上的另類觀點也可以讓你練習如何捍衛你的支持理論、如何回應與駁倒對手。就像我在〈臉書可以讓我們變成公民嗎?〉一文所說,意見上的對手往往比意見上的朋友更加重要。這種「頭腦體操」,透過定期閱讀網路短文(essay)就可以輕易辦到,期刊論文(如果有的話)反而顯得有點大而無當。

最後,如果我們希望學術研究可以有益公眾,我們就更需要接觸網路文獻。這可以分三個層面來談。第一,有些網路文章不是學術研究者所撰寫,而出自記者或「學術素人」(用來指涉那些非學院但長期關心社會議題而且撰文提出觀點的人),這些文章通常因為不受學術典範所限制,有時會出現一些令人驚豔的說法,非常值得一讀。如果學院中人對於非學院中人經常性地忽視或者不屑一顧,難免犯了「因人廢言」的失誤。第二,即使這些論點只是「尋常意見」,也不代表它們沒有任何價值,因為這類文字至少再現了普羅大眾的看法,而這正是許多學院中人——也許是因為長期只有接觸學術論點的關係——所遺忘的。例如,很多提倡綠能的研究者認為核能風險過大,廢核然後漲電價來支持綠電是「大家都同意」的事情,然而實際上,對於一個經營小本生意麵攤的老闆來說,忽然沒電或者電價提高才是 200% 的立即風險(註 2)。簡言之,如果學術研究者無法與非學院中人保持對話、知悉對方論點,或者忘記大眾心中所想,那麼所生產出來的學術研究就會與想要改善的社會頗有距離,自然也不容易被公眾接受。

網路文獻有貼近大眾想法而簡單易讀的特色
Photo credit: David Erickson (CC BY-NC 2.0)

第三點,其實也是我希望很多學術研究者也能一起參與的一點,就是加入書寫網路文章的行列。尤其對於新生代的研究者來說,這是表達與交流觀點的好機會,就像前面所說,如果新的論點或者基進(radical)的看法有成長與成熟的機會,那麼絕對會是在網路上而不是學術期刊。不過,如果我們希望這類文章不只能在學術圈內產生漣漪,也能在學術圈外產生效果——此乃公共知識份子的真義——那麼我們就必須學習使用簡單易懂的語言。雖然很多學者都說,「如果你無法用簡單的語言說出你的想法,那麼你可能根本還不清楚你在想什麼」,不過有的時候,也許是因為理論真的太過艱深,或者其實只是故作姿態,蠻多學術論文都非常拗口、讓人陷入五里霧中(註 3)。換句話說,(既有的)「學術論文」寫作風格完全不利研究論點與大眾接軌。當然,這種「素人」寫作風格必須提筆寫字(或者提手打字)才能練就,但無論如何「看別人怎麼寫」都必定是個起點。當然,期刊論文一樣無助於此,網路文獻則是必經之途。

總結來說,受制於典範的作用、或者本身就是典範的一部分,期刊論文(或專書)通常只能出現那些我們習以為常或者不難預見的學術觀點,而網路文章往往無此包袱,因此顯得更有活力、更有趣味。這種特色,使得網路文章可以幫助我們在「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同時,仍能夠「看向與巨人不同的方向」。這才是學術真正的價值所在:永遠處在「更新中」。更重要的是,網路文章可以成為學術研究與一般大眾的橋樑,不只讓我們注意到非學院中人的看法,也有助於我們撰寫普羅讀者可以理解的文章。

Internet+and+Research+5-
Photo credit: Andrew Hart (CC BY-SA 2.0)

註釋:
1)參見 Kuhn, T. S. (1970/2012).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到博客來買書:英文原版中文譯本
2)這個例子是從好友研究者 Sonar Cat 那邊聽來的,右側的好友連結【冰島以前】就是他的部落格。
3)Bruno Latour 會說學術論文的艱澀難懂根本就是故意的,這一方面是避免學術論敵找到攻擊弱點,另一方面則是拉開專家與大眾的策略之一。換句話說,Latour 認為,學術就是要難懂才能鞏固「學術」之名。參見 Latour, B. (1987). Science in Action: 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到博客來買書:英文原版中文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