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技術物可能造成某些政治效果。最知名的例子,是紐約長島的低架橋。這些橋的高度被刻意建得很低,讓公車無法通過,但一般轎車卻可以。為何如此?因為低架橋橫跨的馬路通往紐約郊區的海灘,那是中產階級白人的休閒勝地,而低架橋能夠阻隔只搭得起公車的黑人和窮人。換句話說,低架橋延續並製造某種特定的政治關係——種族和階級的不正義。重要的是,即使設計者已經離世,他的政治意志卻依然透過低架橋保留下來,並且繼續發揮效力。
技術物本身也可能蘊含某種政治型態。Winner 提供的例子,是核能發電。他認為,由於核能使用的原料——鈾——具有高度被誤用的可能性,而且發電過程本身必須非常謹慎小心,因此能讓核電廠順利運轉的管理樣態,必定是高度專業化的集中模式。換句話說,核能技術與集權管理互為表裡,假如一個國家大量採用核能,那麼將不可避免逐步走向集權政治。如同航行於危險海域中的船艦,需要的往往不是自由行事的船員,而是能在艦長一聲令下集體動作的奴隸划船手。
技術物的確有政治,但 Winner 的觀點並非全部。不論是低架橋或核電廠,都暗指「技術就是權力(power)」,而權力是不怎受歡迎的危險物品。在這樣的理解下,「科技民主化」(democratization of technology)成為理論解藥、社會運動的實踐目標。但假如深入檢視,就會發現實際狀況其實並非如此。簡單 google 一下就知道,全世界核能發電比率最高的國家是法國(佔全國發電的 76%),但沒有人會認為法國是集權國家——想想幾個月前,選出 Macron 的法國還被讚為成功對抗極右派的民主典範呢!
另一方面,低架橋的政治權力早已消逝,如今美國幾乎人人有車、而公車也不再像以往這麼高大。換句話說,如果技術物有某種權力 A,那麼勢必會有反 A 權力的技術物被發明或製造出來(例如便宜的汽車)。重要的是,這樣技術物然仍是政治的,只是它的權力是「反 A」——要稱為 B 權力也無不可。技術確實是權力的實踐,但這不表示它就一定有害社會或人群。什麼樣的權力?如何操作那種權力?這些才是應該追問的問題。
技術物雖然有政治,但不一定站在民主的對立面。二次世界大戰時任首相的邱吉爾(Churchill)在英國國會重建之時,建議新的會議廳越小越好,而且要讓議員對面而坐。狹小擁擠的空間可以提升議員們的焦躁感,促使他們更積極審議法案,而面對面的座位安排,不只體現英國的兩黨政治,還能讓議員看盡彼此的「嘴臉」(還有動作),激起他們針對預算的辯護與攻防。顯然,邱吉爾的建議造就了我們今天看到的英國國會,而英國已是人人口中「最老牌的民主國家」。
技術物有政治嗎?有,毋庸置疑。Winner 當初的警告不無道理,但只說對一半。我們已經看到,技術物可能傷害民主,但也可能幫助民主。技術物賦有權力,但永遠都有反對那種權力的新技術物誕生。負面詮釋「技術物有政治」的幫助有限(甚至有害),與其藉由「民主化」來去除技術物的政治(和權力),或許我們應該效法邱吉爾,思考如何透過技術物來打造民主,或者設計新的技術權力來捍衛理念。
註:對 Winner 觀點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考 Winner, Langdon(1986/2004),〈技術物有政治性嗎?〉,方俊育、林崇熙譯,林崇熙校訂。見吳嘉苓、傅大為、雷祥麟編譯《科技渴望社會》。台北:群學,頁123-150。
本文(不含圖片)原刊登於《週刊編集》第 6 期,2017.11.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