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很喜歡討論電車難題。歷經多年發展,電車難題有千千萬萬種版本。比較基礎的:有五個人被綁在軌道上,將被迎面而來電車輾壓,如果你按下轉轍器,電車就會轉向另一條只綁了一個人的軌道,你會如何選擇?複雜一點的:同樣有五個人被綁在軌道上,你正好跟一個胖子站在天橋上,如果把他推下去就能擋住電車,那你推還是不推?
不只如此,情境還可以更複雜:如果被綁著的五個人是天真無邪的小孩呢?另一條軌道上的那個人剛好是台灣總統呢?又或者,天橋上的胖子其實是十惡不赦的壞蛋呢?哲學家靠著塞入各種角色、改變角色屬性,大玩特玩電車難題數十年。
近年更是玩得風生水起,原因無他,全是因為自動駕駛汽車。哲學家希望用電車難題來考驗自駕車,如果自駕車沒辦法因應各種情況、做出正確決策,那麼還是別上路的好。透過這些考驗,哲學家似乎想說:看吧,機器決策還是比不上人類決策。哲學家不是沒道理,但有兩個問題,哲學家似乎一直沒有提供令人滿意的回答。
第一,正確決策的「正確」究竟所指為何?多數哲學家認為道德判斷有放諸四海皆準的答案,但現實生活中的人類都知道「我的道德不一定是你的道德」。同一環境中的歧異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不同國家或社會?第二,比起機器,人類的決策能力奇爛無比,常受到一切莫名其妙的因素影響而不自知,導致決策總是缺乏一致性,跟擲骰子差不了多少。
更糟糕的是,自駕車要遇上哲學家設想出來的各種情境,機會實在太低了。為了這些千奇百怪的難題而減緩自駕車上路,就跟我們勸人慎選戀愛對象常用的那句話一樣:別為了一顆樹放棄整個森林。問題是,當我們拿這些理由想要堵住哲學家的嘴,他們卻會說:電車難題本來就不是真的,它是思想實驗,用來探究人類做決策時的道德推理和框架——至少,可以用來看看你是效益論者、義務論者、還是德性論者。
這種回應讓人不禁想要「蛤?」一聲。既然只是思想上的趣味問題,為什麼又要拿來要求自駕車能在現實中解決?這種有意無意的要求,帶來的副作用頗為明顯:大眾對科技的印象常常很差,覺得科技一天到晚造成倫理困難、衝擊社會規範。但是,如果我們仔細想想電車難題,就會發現,難題雖以科技為名,但科技成份其實少得可憐。
哲學家對難題中的人類做各種手腳,加入角色、移除角色、改變屬性…等,但電車永遠長一個樣子,轉轍器要不就是一根桿子要不就是一顆按鈕,至於軌道則是千篇一律的兩條線。對於科技本身的忽略,正是用電車難題來討論科技倫理最容易出現的習慣或現象。哲學家對倫理道德有各種想法、建構複雜的論證,但對技術卻抱持著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粗糙——的圖像。
如果說善於想像倫理道德的是哲學家,那麼善於想像技術設計的就是工程師或設計師。從工程設計的角度來說,電車難題的意義,不在於探究轉徹器旁邊的你如何決定,而在於追問:要如何從一開始就避免陷入或產生需要抉擇的情境?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試著用工程師或設計師的角度來看,那麼該思考的應該是:如何設計一套預警系統,可以第一時間發現有人被綁在軌道上?或者,如何設計更好的煞車系統,讓電車能夠即時停下但不至讓乘客受傷?甚至,如何設計一個軌道防護體系,讓任何人跑到軌道上都難上加難?
這是工程設計最為人忽略的地方。表面上,工程設計是用來達成或滿足人類欲望,例如有更乾淨的水喝或更方便買票,但深層而言,工程設計其實是在解決人類的道德難題。如果大家都能喝到沒有雜質的水,因此沒有寄生蟲病,那麼人類就不必因為醫療資源不足而被迫決定誰該救、誰不該救。只要買票非常簡單快速,就不需要為了讓大家好好排隊而大費周章的在學校、在公共場所做各種道德教育,叮囑每個人要當個文明人。
想要解決道德或倫理問題,找工程師或設計師很可能比找哲學家更有用。哲學家會給你很多思考,但通常不論做哪個決定都會有人受害。工程師或設計師則會想盡辦法做出一套設計,讓你從一開始就不必陷入那個必須做選擇情境。哲學家的電車難題有難題卻沒電車,因為他們不怎麼看重技術;諷刺的是,一旦我們找到不錯的工程師或設計,打造一套新的電車系統,不管是誰被綁在軌道上或應該救誰的問題就沒了——有(新的)電車就沒難題。
* 本文(不含圖片)原刊登於《週刊編集》第 51 期,2021.1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