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不要接受性愛機器人(sexbots)呢?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兩派針鋒相對。
也許我們一開始就問錯了問題。應該問的是:我們要什麼樣的性愛機器人?
More Than Yes or No
性愛機器人已在發展路上,目前沒有減緩的趨勢。人類從未真正叫停哪些科技,當相關技術逐漸完備,各種技術的組合必然到來——人工智慧、表情模擬、擬真皮膚,這些技術正讓性愛機器人逐漸成真。但,不能停止不等於全盤接受。原子科學造就了二戰時的軍事武器,但我們沒有放任它繼續惡化,反之將它導向和平用途——放射治療、食品檢驗、環境檢測。
贊成或反對都是過於簡化——甚至不切實際——的回答,我們需要的是第三種觀點。讓我們試著從兩個極端往中間移動,採取我稱為「科技共伴」(technology co-accompaniment)的態度和視角。這個視角試圖融合近年來技術哲學(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和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的豐碩成果,用於理解科技與社會的複雜關係。接下來分為三個層次逐步聚焦,從一般科技到機器人再到性愛機器人,來說明科技共伴如何幫助我們理解性愛機器人這個敏感議題。
科技一直都在
科技共伴的初步意義,在於人類演化過程中,我們不斷的利用技術擴大「生活圈」。舊石器時代的直立人(Homo erectus)不會想到,他們食用的野獸的外皮會被智人(Homo sapiens)用骨針製作成溫暖的外衣。農耕初期的人類也沒想過,有天人類可以享用來自千里之外的異國風味,而不是自己或鄰居栽種的蔬果。如今隨手打開的鮪魚罐頭,包含著我們與遙遠事物的相連:中國製造但在冰島航行的漁船、只能抓大放小的捕魚歐盟法規、來自歐洲的方位測定技術、美國發明的流水線罐裝工廠 [1]。
技術——複雜工具——的使用一直被視為人類這個物種的特徵,人類與科技的相伴最終迎來近年學界紛紛指稱的「人類世」(Anthropocene)。如果現代人與前現代人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我們用更多科技以更快速度和更多事物相連 。這個事實成為科技共伴的基本態度:人類從來沒有真正脫離技術而存在,如果我們自認比起前人更有人性、更像個人,那正是因為我們有越來越多科技,而非相反。
人類與機器人的關係並非靜態
也許有人質疑:「但是性愛機器人跟過去的科技不一樣,它們擁有人工智慧,它們是主動/自動的,很可能失控!」這個擔心並非沒有道理,甚至有人預言機器人將會成為地球上的新物種。但,人類早有處理這類問題的經驗——看看我們周圍的貓與狗。準確地說,現今的貓狗其實是「家」貓與「家」狗,牠們是被馴化的結果。英文裡,馴化(domesticate)與家內(domestic)擁有相同字根——dom(家屋)。從具攻擊性的野生物種到人類的好朋友,貓狗在演化過程中變得能夠辨認人類表情、長時間待在室內、表現衷心陪伴(不過目前為止貓的表現似乎稍差)。的確,機器人很可能是新物種,但如果原本就主動/自動的貓狗能被馴化,為何「機器人種」不能——況且它們一開始就是被人類製作的(programmed)?
然而,馴化貓狗是否表示人類完全掌控了牠們?不,馴化貓狗的同時,人類也被馴化了——我們很容易覺得貓狗長得可愛(但不會這樣看待蟑螂),通常也對「食用貓狗」感到不對勁。偏愛貓狗,已經成為人類天性的一部分。換言之,演化從來都是雙向的,是「共同演化」(co-evolution)。人類與科技的關係也是如此,兩者關係呈現動態平衡 [2] ,因此即使未來人工智慧變得比我們更聰明、性愛機器人變得比人類更能掌握人類欲望,也不表示我們注定站在只能被馴化的位置。試想,我們認定貓狗比較低等,但人類又為貓狗做了多少?如果認真探究人類與貓狗互動,我們可能會開始懷疑究竟誰才是比較有權力的一方。
「雙向」是科技共伴的核心,這表示互動雙方都可能因為互動而改變。這個立場讓我們得以進入性愛機器人的主要爭論。正方代表 David Levy 說:「性愛是人類基本需求,對於不善社會交際的社會邊緣人來說,性愛機器人幫得上忙!」[3] 反方代表 Kathleen Richardson 說:「性愛機器人只會物化女性和孩童,延續性別不平等!」[4] 兩者看來水火不容,實際上卻有一個共通點:用現有道德標準和社會情境來衡量未來。因為性愛是基本人權,所以需要性愛機器人來幫助弱勢;因為性愛機器人都是少女外貌,所以必須全面禁止。問題在於,科技可能影響道德標準,也能改善社會情境。
需要更多劇本與想像
麻醉劑發明之前,感受疼痛被視為上帝賦予人類的能力,如果用某種方式讓病人在毫無疼痛的情況下接受治療,病人可能覺得尊嚴受辱——「怎麼可以剝奪我表現勇氣的美德?」但如今,如果醫生不幫病人麻醉,他就得有被指責的心理準備——「你怎麼這麼不道德,讓病人受苦?」換言之,科技與道德相伴而生。有沒有可能,某個新科技讓性愛變得不再具有(生存/生育)價值,因而性愛機器人根本沒有被製造和使用的必要?有沒有可能,當機器人擁有自主情緒,以至於社會認為把機器人鎖定在性愛功能毫無道德可言——就像我們早已不視女性為生育工具?
科技可能再製問題,但也可能矯正現況。排隊引導繩——簡單但普遍到沒人知道正式名稱為何的技術——讓插隊行為與爭先恐後變得少之又少;安全帶警示燈大幅減少不繫安全帶的違法駕駛。人們的不道德與不守法因為科技得以改善——即使沒有保全或警察站在一旁監督。有沒有可能,透過性愛機器人來扭轉性別不平等?有沒有可能,全面禁止性愛機器人的發展,讓物化男性——「物化」在此並沒有負面意含——的男性性愛機器人喪失了出現的機會?有沒有可能,透過研發無性別的性愛機器人,讓社會得以理解並習慣性愛實際上和生理性別沒有絕對關係?
人類製造科技,科技塑造人類。科技共伴是一個看待和探究雙方關係的起點。性愛機器人的發展最終關乎我們如何看待性愛與自身。膝跳式的讚成或反對幫助有限,我們必須轉而討論,何種性愛機器人將與我們產生何種關係,而人類社會又將如何轉變——劇本不只也不能只有一種。希臘的神話故事或許正是科技共伴最好的寓言:伊卡洛斯(Icarus)藉著以臘黏合鳥羽而成的翅膀逃離監禁,重獲自由之餘卻不幸墜海身亡,因為他忘記了父親的叮嚀:「飛得太低,蠟翼會因為霧氣受潮而阻礙風行,但飛得太高,臘翼則會因為太陽的光熱而融化。」
註釋:
- 這個說法的詳細討論,請見 Latour, B. (1993).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中文版:《我們從未現代過》(博、讀)
- 人類與科技共同演化的深入討論,請見 Allenby, B., & Sarewitz, D. (2013). The Techno-Human Condition.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 正方論點詳見 Levy, D. (2008). Love and Sex with Robots: The Evolution of Human-Robot Relationships.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 反方論點詳見 Kathleen Richardson 組織的「反抗性愛機器人戰役」官方網站。
※本文原刊登於《數位時代》第 296 期(201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