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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22

超越贊成與反對:看待性愛機器人的新視角

我們要不要接受性愛機器人(sexbots)呢?有人贊成,有人反對,兩派針鋒相對。

也許我們一開始就問錯了問題。應該問的是:我們要什麼樣的性愛機器人?

超越贊成與反對:看待性愛機器人的新視角

More Than Yes or No

性愛機器人已在發展路上,目前沒有減緩的趨勢。人類從未真正叫停哪些科技,當相關技術逐漸完備,各種技術的組合必然到來——人工智慧、表情模擬、擬真皮膚,這些技術正讓性愛機器人逐漸成真。但,不能停止不等於全盤接受。原子科學造就了二戰時的軍事武器,但我們沒有放任它繼續惡化,反之將它導向和平用途——放射治療、食品檢驗、環境檢測。

贊成或反對都是過於簡化——甚至不切實際——的回答,我們需要的是第三種觀點。讓我們試著從兩個極端往中間移動,採取我稱為「科技共伴」(technology co-accompaniment)的態度和視角。這個視角試圖融合近年來技術哲學(Philosophy of Technology)和科技與社會研究(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的豐碩成果,用於理解科技與社會的複雜關係。接下來分為三個層次逐步聚焦,從一般科技到機器人再到性愛機器人,來說明科技共伴如何幫助我們理解性愛機器人這個敏感議題。

科技一直都在

科技共伴的初步意義,在於人類演化過程中,我們不斷的利用技術擴大「生活圈」。舊石器時代的直立人(Homo erectus)不會想到,他們食用的野獸的外皮會被智人(Homo sapiens)用骨針製作成溫暖的外衣。農耕初期的人類也沒想過,有天人類可以享用來自千里之外的異國風味,而不是自己或鄰居栽種的蔬果。如今隨手打開的鮪魚罐頭,包含著我們與遙遠事物的相連:中國製造但在冰島航行的漁船、只能抓大放小的捕魚歐盟法規、來自歐洲的方位測定技術、美國發明的流水線罐裝工廠 [1]。

技術——複雜工具——的使用一直被視為人類這個物種的特徵,人類與科技的相伴最終迎來近年學界紛紛指稱的「人類世」(Anthropocene)。如果現代人與前現代人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我們用更多科技以更快速度和更多事物相連 。這個事實成為科技共伴的基本態度:人類從來沒有真正脫離技術而存在,如果我們自認比起前人更有人性、更像個人,那正是因為我們有越來越多科技,而非相反。

人類與科技共同發展,是一種相互伴隨的關係

人類與機器人的關係並非靜態

也許有人質疑:「但是性愛機器人跟過去的科技不一樣,它們擁有人工智慧,它們是主動/自動的,很可能失控!」這個擔心並非沒有道理,甚至有人預言機器人將會成為地球上的新物種。但,人類早有處理這類問題的經驗——看看我們周圍的貓與狗。準確地說,現今的貓狗其實是「家」貓與「家」狗,牠們是被馴化的結果。英文裡,馴化(domesticate)與家內(domestic)擁有相同字根——dom(家屋)。從具攻擊性的野生物種到人類的好朋友,貓狗在演化過程中變得能夠辨認人類表情、長時間待在室內、表現衷心陪伴(不過目前為止貓的表現似乎稍差)。的確,機器人很可能是新物種,但如果原本就主動/自動的貓狗能被馴化,為何「機器人種」不能——況且它們一開始就是被人類製作的(programmed)?

然而,馴化貓狗是否表示人類完全掌控了牠們?不,馴化貓狗的同時,人類也被馴化了——我們很容易覺得貓狗長得可愛(但不會這樣看待蟑螂),通常也對「食用貓狗」感到不對勁。偏愛貓狗,已經成為人類天性的一部分。換言之,演化從來都是雙向的,是「共同演化」(co-evolution)人類與科技的關係也是如此,兩者關係呈現動態平衡 [2] ,因此即使未來人工智慧變得比我們更聰明、性愛機器人變得比人類更能掌握人類欲望,也不表示我們注定站在只能被馴化的位置。試想,我們認定貓狗比較低等,但人類又為貓狗做了多少?如果認真探究人類與貓狗互動,我們可能會開始懷疑究竟誰才是比較有權力的一方。

「雙向」是科技共伴的核心,這表示互動雙方都可能因為互動而改變。這個立場讓我們得以進入性愛機器人的主要爭論。正方代表 David Levy 說:「性愛是人類基本需求,對於不善社會交際的社會邊緣人來說,性愛機器人幫得上忙!」[3] 反方代表 Kathleen Richardson 說:「性愛機器人只會物化女性和孩童,延續性別不平等!」[4] 兩者看來水火不容,實際上卻有一個共通點:用現有道德標準和社會情境來衡量未來。因為性愛是基本人權,所以需要性愛機器人來幫助弱勢;因為性愛機器人都是少女外貌,所以必須全面禁止。問題在於,科技可能影響道德標準,也能改善社會情境。

機器與人類的關係不斷相互演化

需要更多劇本與想像

麻醉劑發明之前,感受疼痛被視為上帝賦予人類的能力,如果用某種方式讓病人在毫無疼痛的情況下接受治療,病人可能覺得尊嚴受辱——「怎麼可以剝奪我表現勇氣的美德?」但如今,如果醫生不幫病人麻醉,他就得有被指責的心理準備——「你怎麼這麼不道德,讓病人受苦?」換言之,科技與道德相伴而生有沒有可能,某個新科技讓性愛變得不再具有(生存/生育)價值,因而性愛機器人根本沒有被製造和使用的必要?有沒有可能,當機器人擁有自主情緒,以至於社會認為把機器人鎖定在性愛功能毫無道德可言——就像我們早已不視女性為生育工具?

科技可能再製問題,但也可能矯正現況。排隊引導繩——簡單但普遍到沒人知道正式名稱為何的技術——讓插隊行為與爭先恐後變得少之又少;安全帶警示燈大幅減少不繫安全帶的違法駕駛。人們的不道德與不守法因為科技得以改善——即使沒有保全或警察站在一旁監督。有沒有可能,透過性愛機器人來扭轉性別不平等?有沒有可能,全面禁止性愛機器人的發展,讓物化男性——「物化」在此並沒有負面意含——的男性性愛機器人喪失了出現的機會?有沒有可能,透過研發無性別的性愛機器人,讓社會得以理解並習慣性愛實際上和生理性別沒有絕對關係?

人類製造科技,科技塑造人類。科技共伴是一個看待和探究雙方關係的起點。性愛機器人的發展最終關乎我們如何看待性愛與自身膝跳式的讚成或反對幫助有限,我們必須轉而討論,何種性愛機器人將與我們產生何種關係,而人類社會又將如何轉變——劇本不只也不能只有一種。希臘的神話故事或許正是科技共伴最好的寓言:伊卡洛斯(Icarus)藉著以臘黏合鳥羽而成的翅膀逃離監禁,重獲自由之餘卻不幸墜海身亡,因為他忘記了父親的叮嚀:「飛得太低,蠟翼會因為霧氣受潮而阻礙風行,但飛得太高,臘翼則會因為太陽的光熱而融化。」

註釋:

  1. 這個說法的詳細討論,請見 Latour, B. (1993). We Have Never Been Moder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中文版:《我們從未現代過》(
  2. 人類與科技共同演化的深入討論,請見 Allenby, B., & Sarewitz, D. (2013). The Techno-Human Condition. Cambridge, Mass.: The MIT Press.
  3. 正方論點詳見 Levy, D. (2008). Love and Sex with Robots: The Evolution of Human-Robot Relationships. New York: Harper Perennial.
  4. 反方論點詳見 Kathleen Richardson 組織的「反抗性愛機器人戰役」官方網站

※本文原刊登於《數位時代》第 296 期(2016.10)